窗外的声音

□刘红杉

　　我寄居在一家工厂里。窗外，是一条宽阔的厂区过道，过道旁有一个水泥篮球场。窗下有一个公共水龙头。窗口斜对面不远处是一个地磅和紧挨着的原料仓库。在过去的几年里，不论白天黑夜，窗外都是噪声一片。
　　

　　每天清晨，当东方刚刚出现鱼肚白的时候，一辆辆大大小小的煤车、泥车、油罐车、颜料车便满载着一车车的原料大呼小叫着冲进了工厂，经过我的窗前到对面去过磅入库。往往是因为车辆太多，一下子过不了磅，司机们只得把汽车停在过道上排队等候。汽车大都不熄火，轰隆隆的发动机声夹杂着油烟的恶臭从窗口直冲进屋，在屋里漂浮、回荡，常常呛得我忍不住光着屁股冲出门外破口大骂。

　　到了傍晚，篮球场上的篮球赛准时开始。劳累了一天的工人们，此时却如生龙活虎，在球场上横冲直撞，腾挪跳跃，恣意驰骋，不知疲倦。围观的人们，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或喝倒彩声，一边大声为已方的队员们加油一边大声叫骂对方队员的野蛮。那场面，那声音，沸沸扬扬，乱乱哄哄，一直延续到晚上八九点钟。

　　窗下的龙头，由于水大，又刚好安装在过道旁，使用非常方便，特别受工人们青睐。上下班来来回回的冲冲脚、洗洗手，成了大多数人的习惯。于是窗外便成天哗哗啦啦不声不绝。最令人头痛的是凌晨一两点钟，这时正好睡到酣处，但窗外的水声突然哗啦啦响起，三五个刚下班的女工在一边洗衣服一边大声说话。她们是厂里的职工，下班冲冲洗洗是她们的正当权利，别人无权干涉。那个时候，你就只能憋着一肚子气，耳根痒痒地竖着祈望她们快点离去。可静听着前面的才走，不远处又吵吵嚷嚷地走来几个。这样，你就只有眼巴巴地瞪着天花板盼天亮或者睡眼惺忪地披衣起床在纸上东涂涂西抹抹的份儿。

　　于是，每当回到家，拥挤在狭小的生存空间里，对于窗外的声音，心里便会条件反射般产生无比的烦躁和厌倦，真希望工厂能突然放几天长假，好让我有片刻的宁静。

　　光阴荏苒，不知从何时起（大约一年了吧），窗外的噪声竟然悄悄地消失了。偌大工厂四周一片死寂。曾经名噪一时的一家国家二级企业，在一夜之间便咽了气——工厂停产了。窗外，再没有了喧嚣的汽车声，再没有了篮球场上沸沸扬扬的大喊大叫，再没有了来来往往的上下班工人们的欢声笑语。夜阑人静，写完一天的心事，伫立窗前，常常听到楼上楼下不时传来哪家夫妻反目的吵架声和孩子被狠心鞭打的哭喊声。球场边上的九里香灿烂地盛开着，高高的龙眼树上挂满了喋喋不休的蝉鸣。偶尔，一两位相熟的职工面对面从过道上匆匆走过，其中一个习惯性地抛出一句：“吃饭了吗？”另一个随即粗着声音回答：“没上班，哪来饭吃？”一副怨尤腔调。

　　几年了，总是在喧闹中办公，在喧闹中写作，在喧闹中生活，日子倒也过得安然。或许是在喧闹中习惯了吧？一旦听不到那熟悉的声音，心里倒感到很不踏实，常常无端的躁火，莫名的烦闷，动辄骂人。生活节奏也变得紊乱起来。几年来，那清晨的汽车声虽然掠去了我的许多场黄粱美梦，却像军鼓晨钟一样警醒着我惜时早起；那半夜的流水声虽然偷走了我静夜中的许多美妙时光，却像鸡啼一样催促我奋笔疾书，使自己的生活始终充满着明快的节奏，在工作上也得以应付豁如，无甚悔咎。虽然一直清贫，无大喜大乐，却总能平平静静安安然然地面对生活。而今，窗外寂静，早上常常一不小心就睡过了头，上班常常迟到，还终日恹恹，神疲意怠，无精打采，大大影响了工作效率。至于惯于夤夜挑灯写作的习惯，原是在窗外噪声的敦促下形成的，窗外一旦寂静，甜甜的酣睡便如一头美丽的梦魔，每晚早早便会爬上我的身躯，放纵着惰性，使我再也挤不出点丁的写作时间，任由本来就十分苍白的思想一直懒散着。

　　我于是明白了，那窗外的声音是多么的重要。是它，给这里全体的职工们提供了庇护和濡养。但是，是谁谱写了那嘈嘈切切的美妙乐章？又是谁蹂躏了那首雄壮的曲调？还有谁能重弹好那动人的歌谣？那失落已久的声音，那失落已久的庇护和濡养，何时才能重返我的窗前？重返曾经和我同事过的三千多名工友们的窗前？